當兵的時候,彰化火車站裡,經常會有一個胖胖的小女生,大概十幾歲,總會在月台上逢人就問:「先生,借我錢坐車好嗎?」

有一次,等車的時候,那女生也沿著月台一一詢問著。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一直問到我,每個人都是搖搖頭,或是別過頭去。

儘管我心底總會掙扎那麼一下,這世界上的現實與對人性的質疑,還是壓過我身為一個人,一個自認是天地萬物之靈的人,所應該有的同情和憐憫。

 

然後,一側月台上的台鐵站務員突然大聲叫住那個女生:「離開這裡!不要又在那邊騙人!」

 

之後無數次的彰化站月台上,都還是可以看到那女生的身影。

好幾年過去了,比較少看到在火車站伸手跟你要錢坐車的人了。

但這陣子,又開始了。

 

一個身形瘦弱、聲音尖細的老婦人,就站在票口旁,對著每個剛買完車票的人說:「借我十塊錢坐車好嗎?」

 

我是個很習慣觀察的人。

 

我的一眼往往可以看見其他人看不到的細節,以及看不到的全貌。

這個時候卻是一種痛苦。

人家說髮色灰白,其實是因為白髮夾雜在黑髮之間,形成視覺上的參差交錯現象,類似噴墨式印表機的灰階表現方式,讓你產生灰色的錯覺。

尖細的聲音,是因為怯弱、害怕、卻又無可選擇。

騙人的人聲音通常會有一層膜一般的音色,用過分的可憐偽裝來包裝自己的虛假。

騙人的人眼睛經常都會有一層霧狀的薄幕,在真實的謊言和別人的同情之間建構起一道悲情。

 

明知道這位老婦人真的需要錢而不是想要借此乞討的機率超過九十個百分比,我還是揮了揮手,走開。

雖然我也明白,許多在車站要錢坐車的人,不管是不是真的要坐車,都有背後的辛酸與悲哀。

即使我也清楚,我身上的十塊錢對我也許算不上太多,但卻可以讓他們渡過一餐。

 

只能考慮到一餐,然後再去考慮下一餐的人,跟我比起來,我其實已經幸運太多了。

童話與寓言故事裡,總有許多好心有好報的故事。

逃家的公主,因為憐憫心而把身上所有東西都施捨給路上的流浪漢,卻因此找到了好姻緣;落難的王子即使自己國家滅亡了,卻因為依然把他人的需求看的比自己還重要,而得到眾人的敬重和協助,最後重新奪回自己的國家。如果不是有感於真實世界的現實,這些故事不會一直流傳下來。

諺語說,「施比受更有福」,我卻寧可說,「把自己多餘的,拿來交換自己欠缺的,是一種福氣」。

聽起來像是一種交易,事實上如果真的用交換的角度來看,許多人捐款,是為了避稅,有些是為了名望;大多數平凡的老百姓跟這些人比起來,他們的捐款其實更為可貴。身家十億的人捐一百萬,看起來似乎很多,但是那些靠拾荒度日,每個月收入不到兩千卻又捐出一千塊錢的人,才是真的多。

不管動機為何,捐錢或施捨,都可以看做是一種交換。

有人為了同情而施捨,那是交換一種自在;有人因為憐憫而施捨,那是交換一種心安;有人為了助人而捐獻,那是交換一種自我肯定;當錢花在超越物質、超脫所謂實質的利益,甚至跨越過虛幻的聲名時,我認為那是一種人類心靈上非常高尚的交換。

當一個人可以達到這個境地,對他個人,或是身邊,甚至整個社會,都是一種非常正面、光明的力量展現。

但這樣的人畢竟是少數,而我,說穿了也只是個市儈的凡夫俗子。我幾乎會用各種理由來壯大自己合理拒絕去施捨流浪漢或是要錢坐車的人:

「我幫他這次,下次他還是會來要。」

「這是國家、社會的錯,不該由我個人去布施。」

「可憐之人必有可惡之處,不應該幫忙!」

「給他十塊錢有什麼用,應該是國家或政府應該去規劃更好的福利措施。。。。。。」

 

沙灘上躺滿了擱淺的海星,一個小女孩費力的抓起一隻隻的海星往海裡拋回去。

一旁的老人看見了,問她:「這麼多海星,你救得完嗎?一點意義都沒有。」

小女孩看了老人一眼,又丟出一隻海星,「可是,對每一隻我救回的海星來說,很有意義啊!」

 

原來,我不知何時,也已經變成那位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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